在影院观看《罗马》的两个小时十五分钟,大概是我今年在影院度过的最享受的一段时间。
影片里的黑白,时而静顿地、时而流动地漂浮在我眼前,于是我又去看了一遍。
花了接近五个小时的观影时间,一些小小的细节跳脱到了我的眼前,这篇文章就是这些小细节的汇总,希望能为你们带来另一个观看《罗马》的维度。
1、无法忽视的狗屎
在《罗马》中,狗屎作为一个重要的意象,我们数次看到它们一坨一坨遍布于露天门廊中。
车胎无法避免地从上碾过,人无意中会一脚踩到这软塌塌的分泌物,然后大喊一声“狗屎”!
电影第一幕正是女仆清理狗屎的镜头,在如此细心的照料下,为什么主人和他的车还会踩到狗屎?
一个重要的细节是:时间。
男主人第一次回来,是夜晚,出来迎接他的孩子们早已经换上睡衣,可知时间已经不早,这是他的车第一次接触到狗屎。
男主人踩到狗屎,是在清晨,他拿着公文包提着行李匆匆离家,心烦意乱。
而女仆清理狗屎一般在什么时间?在送完小孩上学后的上午。
而男主人在深夜到家、每天清晨又迅速离开,从此之后就再没在这个家庭出现过。
他匆匆到来的这段时间,女仆的时间被占满:打扫、服侍主人、叫小孩起床、做早餐,根本无暇估计门廊的狗屎。
狗屎是一种消解。
不只是在短暂的团聚时间上做文章,消解其“父亲”和“丈夫”的身份,它还作为一种切实的物质存在,消解掉一切的虚张声势与“父权”意象。
男主人的第一次登场,是人未到、车先响,他用喇叭声催促用人来开门。
随后是精彩的几个蒙太奇:大车灯特写、车内交响乐响起、香烟、福特车牌特写,随后便是车子大小与过道宽不匹配所带来的阵阵摩擦。
男主人的“权威”登场,他的虚张声势,在他的车胎碾过狗屎的那一刹那,“噗”的一声——化为乌有。
卡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导演大卫·林奇曾经说过,小时候喜欢的大榕树,翻开土壤会发现土下的红蚂蚁如暗流般涌动。
《蓝丝绒》开场美丽的花园,和草丛下隐藏被割掉的耳朵
卡隆的狗屎,就是林奇的红蚂蚁。
是隐藏在美好假象下的物质存在,是一种消解,又是一种过分的真实。
如果说林奇用红蚂蚁、用藏在草丛中的耳朵来提示生活的某些真相、唤醒对于童年和记忆的触觉。
那么在卡隆那里,这种物质正是狗屎。
2、车及车里的音乐
车,在《罗马》里也是极具象征意味的一个象征。
开始,男主人开着庞大的盖勒西汽车进入家门,上面印着大大的“福特”标志,这一明显的美国标志始终呈现出与周遭环境并不相容的意味,一路磕磕碰碰。
女主人在了解到丈夫有外遇后,将车开回家,此时车上的音乐调子轻快,却有悲伤的底蕴,她的心情到最后同车一样破碎。
而“车”这意象的再一次出现,则是女主人置换了一辆小巧的新车。
此时车上的歌播放的是CuandoMeEnamoro,此曲的意大利文版曾被著名男高音波切利演唱过,曲调的轻快与浪漫宣示着女主人心情的转好。
果不其然,她向孩子们宣布了她的决定——卖掉车,进行一场旅行与过去告别。
福特车,或作为男性权威的象征,或作为美国强权在场的标志,一直在与这个家庭产生摩擦。
将其去除,是这个家庭、也是这个女人选择重获幸福的方式。
3、卡隆的科幻私货
以科幻片《人类之子》和《地心引力》成名的导演卡隆,在这部被称为是他自传体史诗片的《罗马》里也夹带了不少科幻私货。
一身宇航员打扮的小男孩在原始丛林里穿行而过,极具魔幻意味。
私以为,这个小男孩正是卡隆记忆中童年时代的自己。
后来男孩们争执着要去影院看的电影《蓝烟火》也正是一部科幻片,卡隆曾经自己的五星片单里提到过这部电影。
值得注意的是,在女仆试图去寻找抛下她和肚中孩子的男友时,她一路经过一片满路泥泞的贫民区。
其中有个男孩双手抬起努力使自己保持平衡,仿佛在模仿太空中的无重力环境。
和居住于富人区的小孩不同的是,他没有齐全的装备,于是只能头戴水桶,幻想自己是正处于太空中的宇航员。
另一个细节是,《罗马》中出现了两个电影院:
一个影院则是主人家的孩子们去观影的影院,即使只露出了影院的一角,也大致可以判定是个高级影院。
另一个则是女仆们去看电影的影院,从外观看朴实无华,门口有诸多小贩叫卖。
里边是能容纳多人的大厅,从打扮上看,来观影的人群也大都是工薪阶层。
女仆和男友去影院观看的电影是《虎口脱险》,而当女仆告诉男友自己怀孕后,男友便以上厕所为借口偷偷“脱险”了。
4、医院:伪善的聚集地
医院作为最直接呈现出生与死共存的场域,在《罗马》中也多次出现。
当然,医院的场景不止多次通过细节预示着女仆胎儿的不幸夭折。
也是一个伪善的聚集地,它批判的对象指向了主人一家。
首先是女主人,她在得知女仆怀孕医院检查,在路上她的汽车遭遇到了两车的夹击。
在最后女主人展现出来的车技中我们可以得知,她绝非开车新手,而一次次地撞坏福特车,是她焦虑的表现。
为什么焦虑?医院。
不是因为要送女仆去检查而焦虑,而是医院调查他为什么不回家而焦虑。
女仆是幌子,自我的焦虑是真相。
接着是奶奶,她在女仆羊医院,在经历一场惊险后,此时的老妇人已经完全崩溃,在面对护士的询问时泣不成声。
在这场询问中,我们可以看到老奶奶对女仆的年龄、家人等情况一无所知,她唯一明确的两个事实是:女仆的名字和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
在随后的询问中,护士问奶奶女仆是否有保险,卡隆没有给出否认的声音,但我们看见这个老妇人轻微地摇了一下头部。
与此同时,诞下死婴的女仆没有泪水与哭号,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几乎残酷的沉默,全世界只剩下她精疲力竭的喘息声。
如此的对照,是卡隆间离性的批判。
最后的伪善箭头,指向的是男主人。
“医生不让我进去,你不会有事的克莱奥。”
“如果你愿意的话,尽管进来。”
“我去不了,我约了患者了。”
这一段让人会心一笑的批判实在太过明显,我们在这里不再赘述。
5、水的故事
水作为一种softpower(如同女人),在《罗马》里多次以不同的分身呈现为不同意象:
开场洗地板的水——它冲刷掉生活的狗屎,营造出水坑,而飞机从这水坑的倒影中飞过,像是一幕跨越阶级的幻象。
当然,随后一波又一波的洗地水又打散了这股幻象。
可乐——美国快消标志
女仆男友的第一次出场,是在餐厅偷偷将女仆喝剩的可乐一口喝完。
可乐不仅表现出二人关系的亲密,可乐所代表的爽感和快消文化,也预示着二人关系的非永恒性。
酒水——生活是一杯被打落在地的酒
片中对女仆的情感都没有进行直接的刻画,在很多时候,女仆克莱奥的喜乐哀愁只是丛林中窜起的火苗,或被人撞碎的酒杯。
在《罗马》中,情感的呈现是有间隔性的。
在底层舞会上,女仆刚听闻有人因为土地纠纷而惨死,还来不及做任何情绪反应,随之,旁边跳舞的人的冲撞使她的酒和酒杯碎了一地,一切情绪才慢慢在这一幕中酝酿出来。
因为影片的黑白色调,洒出来的酒水的颜色竟然与她后来流满一地的羊水颜色是那么的相近,于是酒水与羊水的比照,又成为一个不幸的暗示。
海水——生活的洪流
《罗马》中最妙的伏笔,莫过于开头的洗地水与结尾一潮又一潮的海浪的呼应。
洗地水营造了幻象,又再次打散了幻象,如同生活的悲喜共存。
而结尾的海浪一浪又一浪地拍打着女仆和孩子们的身体。
它像羊水一样使人经历着躯干离散的痛苦,但同时,又因这海浪,女仆和主人一家结成了暂时的情感的同盟。
男友耍棍的那场戏中,女仆头顶悬挂着的那幅画也是海浪,这个小旅馆中常出现的装饰品,再次预示着她生命中将会遭受的命运的冲刷。
水,一次又一次地扮演着聚拢者与离散者的双重角色。
至此为止,是我所发现的关于《罗马》的五个细节,希望可以让你们看到另一个角度的《罗马》。
卡隆花了巨资,按照童年的记忆重建了罗马街区,在二刷时我也果真被意象和细节牵引,甚至在某些瞬间真的有被声画细节拽进去卡隆所营造的街道时空里。
像是孩子们横冲直撞跑去影院的那个黄昏,路过的小贩带来叮铃铃的声响。
声音是对于童年最真切的记忆,是带领我们走向回路的感官通道。
关于《罗马》,它满足了我大部分的期待,却无法冲破我的期待。
美国评论家詹姆斯·伍德曾经提过一种“莎士比亚式自由”,那是一种允许人物自由奔跑的慷慨,在电影里即是“闲笔”。
我记忆中最好的回忆体电影,皆是这种有诸多闲笔而牵引出隐秘生命力的电影。
它是侯孝贤的《童年往事》。
是在亲人过世后,镜头转向无处安放的风和飘摇的树。
《童年往事》
又或许是皮亚拉的《梵高》。
不是作为画家的悲惨的、绝望的梵高,而是作为人的,在光影下写生、偶尔皱一皱眉头,看见裙摆飘扬的女孩也会笑的作为“人”的梵高。
《梵高》
《罗马》里,卡隆强大的导演掌控力使之没有一处闲笔,大概也因此使影像失去了四处延展的生命力。
因之,在我看来《罗马》是佳作,而非杰作。
但我想,以后我大概会数次回忆起在影院观看《罗马》时进入到我眼睛和耳朵里的流动的黑白颜色。
能在影院看到这样的作品,已实属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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